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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 - 1999年10月7日
本文宣读于中华总商会（维多利亚）主办的第五届华商大会（1999年 10月6-9日，墨尔本，澳大利亚）。恳望大家对本文提出意见和批评。本文在现阶段省略参考书目。
前言：感谢第五届华商大会主办当局让我有机会针对'环球华人族群' 进行思考。我特别想要尝试理解'华人特质的环球化'这个新现象后头的原由。我也想借此提出一些问题－关于'环球华人族群'同华人所处的国家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迈入21世纪的当儿，对更为广义的环球人性的需要。
由华侨到'环球华人族群'
在 20 世纪的下半部，'华侨'这个人们已长时间使用的词，受‘海外华人’这个词所取代。随着他们在他乡落户，并取得永久居留权，'华侨'渐渐地已不再是'华侨'。即使是'海外华人'这个词，也受一些学者批评为是以'中华中心'的观点来研究世界各地的华人族群。
'散居国外的人'－英文的'diaspora'在希腊文里是 'dispersal' （分散、散布）的意思。目前，这个词所指的不仅是居住于东亚和东南亚的华人，同时也包括在美国、澳大利亚和大西洋、欧洲、印度洋地域、和非洲的华人。这个词现在已常用来指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社群（如印度、非洲等），甚至是宗教社群（如锡克等）。在历史上，这个词却是用来指迁移散居于外邦人之间的犹太族群，而在现代则是用来指居于居于以色列以外的犹太族群。用在犹太民族的身上，这个词大有根源或精神家乡的意味；一直到今天，这种观念还仍然是他们集体记忆的焦点。
虽说'散居国外的人'的概念涵括了在中国以外世界各地的华人族群，目前，'环球华人族群'这个新概念，也正开始发展起来。不论当初这个概念是否有这样的含义，它给人一种含括全球华人，包括中国大陆的华人，而形成一个单一族群的观念。这个概念指向了我所要讨论的 '华人特质的环球化' （globalisation of Chineseness）和'环球化华人特质'（globalised Chineseness）；全球各地的华人开始觉得，他们可以，并且应该彼此认同，甚至更应该在相同种族、相同目标的基础上积极地建立网络。在这个概念里，所有华裔都是'环球华人族群'的一分子，并都可能找到共同的目标。
环球化华人特质在20世纪的最后10年迅速发展。促使这个概念崛起的原因之一是中国大陆，在对外开放国内市场、市场改革、和受到国际承认为地缘势力的情况下，登上了国际经济和政治舞台。随着中国大陆的崛起，在日本和所谓的'小龙'或'小虎'（台湾、香港、新加坡）新工业化经济体的带动下，东亚和东南亚地区也随之崛起。
因此，在'亚洲奇迹'的出现，和亚洲地区的重要性日趋提高的推动下， 1990年代受看好为'太平洋世纪'的起点。中国大陆沿海地区和香港、台湾（和澳门）的经济结合，也推动了'大中国'（Greater China）概念的发展。据《海外华人百科全书》所述，'一个更宏大的概念是把大中国看作一个涵盖中国大陆内外所有'华族'的'华人商业圈'。接着，书中也提出：'这引起了他人对华族扩张主义（Chinese expansionism） 的恐惧，并且怀疑海外华人对居住国是否效忠。'
因此，我想一开始就提问：最近出现的'环球华人族群'的概念，是否比以华人商业网络所组成的大中国更为宏大？这个概念是否也在海外华人居住的国家里引起相同的恐惧和猜疑？
跨国网络和国家效忠
1991年8月首次在新加坡举行，而之后每两年举行一次的世界华商大会，正是华人特质环球化的体现。这也让我们看到，在高度竞争的环球经济因新开发通讯和交通科技而日趋结合下，企业家和专业人士跨越国界建立网络这种新现象后头的一股推动力量。最大力地提倡这种需要的，包括新加坡的李光耀资政。在第二届华商大会（1993年，香港）的专题演讲中，他指出，以目前由香港、台湾和中国到太平洋、北美洲和欧洲的移民速度来说，'经济网络的建立有相当的潜能'。李资政借用了 Joel Kotkin 所提出的，种族族群通过先进通讯技术建立'跨国经济网络'的概念，并进一步地提倡建立更有效率，更系统化的网络："建立网络是很自然的。我们不需要对想借助彼此的个别交往，和机会管道来扩大自己的获益而感到有所亏欠。"
与此同时，李资政也警惕"海外华人在成功以后必须提防华族沙文主义。"在演讲的开头。他说："人们对那些身体外观与自己接近的人自然会有好感。当他们拥有基本的共同文化和语言时，这种亲近感又进一步地加强。在这种情况下是很容易建立起共鸣和信任的，这些都是建立商业关系的基础。"然而，在演讲接近尾声时，李资政说：
以为我们彼此之间，以及我们同祖先的国家，
所拥有的共同点，多于我们同新家园里的同
胞，是不切实际的... 即使是在新加坡那样
一个以华人占大多数的国家，这种想法也会引
起与非华人之间的误解和摩擦。在离开中国大
陆两、三代人以后，我们已经在我们生长的国
家扎根。我们的利害关系都在我们的家园，而
不在我们祖先的家园 - 中国。
从这样的观点来说，'环球华人族群'的概念并不一定损害'当地'华人族群是处在国家语境（National Context）里的这样一个现实。许多时候，海外华人和他们的后人把自己－也让他人－视着是归属于他们的居住地。所谓的归属感或许是矛盾的，但却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新加坡诗人 Lee Tzu Pheng 的诗，"我的国家和我的同胞" 就表现了这一点。在开头的那一节，她写到：
我的国家和我的同胞
不归属这儿也不归属那儿，也不在
我喜好的舒适内，
倘若我有选择的余地。
在初期，移民和他们的子女都会经历"不归属这儿也不归属那儿"的感受。尽管认同与个人的喜好无关，诗人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我的国家和我的同胞
我从未明白。
我在中国的大影子里长大，
和我的那些温和的褐色皮肤邻居们...
我索取我的公民权在你的允许下
我的同族。
我的同胞，和我的国家
是你，和你我的家
到了最后，是与同胞的认同走在与国家或政权的认同之前。至于超出形式的公民权，也是在当地社会的非华人的允许和接收的前提下索取的。马来西亚诗人 Usman Awang 的诗"华人邻家小孩"（Anak Jiran Tionghua, 1962〕很好地带出了这一点，尤其是在形容两个小孩 - 一个华人，一个马来人 - 一同游戏之后的那一节：
一个华人孩子出生
在这片树胶与稻米的绿土地上
他能够告诉凡是问的人
这永远是他和他母亲的土地
我所引的这两首诗都是写于1960年代的。在"我的家，我的同胞"出版后的三十年，Lee Tzu Pheng 谈到这项"早期，在许多方面令人困恼的努力"，和"一种深沉的需要，挣扎着道出一种真正的，有意义的联系，在我和我必须把他们的认同与前景视为己有的人之间。"在接下来的年月里，Usman Awang 持续的道出在独立后马来西亚里的这类挣扎。在写给他的医生朋友 Dr Rajakumar 的诗"我的朋友 "里，他写到：
我的朋友
我梦想的自由人民
离现实还远
我的愤怒化作愁苦
当我们被分开
空隔是那么的大
我获称为'bumiputera'而你不是。
Usman 的创作背景是新经济政策的实施，和诗中最后一节说的，憧憬建立一个所有国民 "用单一等名称/马来西亚人" 的新多元文化国家。尽管当地政策偏向于马来人利益，但在当地落户的大多数华人，都明显的继续把马来西亚当作他们的家，参与当地的经济、社会与政治：在发生了亚洲危机，马来西亚进入一段困难的过渡时期后，这也没有改变。在环球化华人特质的前提下，华人对他们的同胞和国家的当地与国家情怀是依然不变的。
'虚拟华人特质'：电子时代的认同
亚洲危机在1997年未开始时是个货币或金融危机，但却渐渐地演变为 政治和社会危机：这在印尼最为明显。我不想在这里分析这个国家和他不同的人民（peoples）所经历的巨大变动的意义。我有意地用'不同的人民'，因为单一的印尼国家或印尼人民的概念正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
然而，从海外华人研究的观点来说，印尼的危机提出了作为少数的华人，在祖先几代人居住过的土地上的身份问题。王庚武教授最近（1998 年11月）在提到"1998 年5月印尼华裔所遭受的悲剧"时强调，与过往不同的是，"这次事件中的华人受害者都是印尼国民"，"他们当中有的妻女被强暴"。王教授也提到 Pramoedya Ananta Toer 在他 1960年出版的书 Hoakiau di Indonesia 的再发布会上的简短演讲。该书收集了他针对苏卡诺的反华'正式的种族主义政策'（formal policy of racism）而写的，关于荷兰政府的反华政策的文章。
在过去数十年里， Pramoedya 是寂静与忘却的黑森林里一个渺小孤单的声音。然而，在此我所要强调的是世界各地针对1965年在印尼所发生的事件的相对沉静，和对1998年所发生事件的关注，之间的对比。我特别想要指出各地华裔通过互联网所发表的巨大不满情绪。简短地说，在网络空间里动员发表这些不满情绪，是由几个居住在相隔几千里的人开始的，但之后这却把世界各地的华人以共同民族的旗帜团结起来。
根据 1998 年7 月和8 月的一项报章报道，这些各人是居住在纽西兰 Wellington 的 Joe Tan (一位二十多年前移居自马来西亚的化学师)，和加拿大的 Daniel Tse（十八年前移居自香港的工程师）。连同其他的 '网民'（netizens）－包括居住在三藩市的美国华裔律师 Edward Liu，居住在硅谷的马来西亚华人电脑专业人士 Wan Looi - 他们成立了世界华人总会（World Huaren Federation），一个为全球华人所设的网络论坛。1998年6月14日，他们网址上（www.huaren.org）的社论写到： "在印尼目前的黑暗时期，希望我们的网络能提供一丝的亮光，安抚那些遭受苦难摧残的华人兄弟姐妹们。现在是在印尼内外，和环球华人间，组织和发展实际行动计划的时候了。"
'环球华人'－我不晓得这个词是否会取代'海外华人'或'散居国外的华人'。然而，在网络上呈现出华人特质的环球化，给在华人企业家之间的经济活动所表现的'环球华人族群'增加了另一个层面。在这个新出现的 '虚拟' 族群里，成员看来都是受过高深教育，懂得电脑，也精通网络的专业人士。此外，他们大多都居住在西方先进国家，有不少还是由其他国家再移居的。他们的网络并不是为着扩大经济收益而设的，而是针对少数华人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而产生的一种团结力量，同时也是关于 '散居国外的华人'的一个资料来源。
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地研究这项最新，也可能是短暂的发展。我只想在总结之前强调几点。互联网是环球通讯科技近几十年来的重大发展。它能够在短时间内跨越国界地动员网民。没有一个国家政府能够有效地监督这个媒介。举个例子，Joe Tan 就估计世界华人总会在几年内就有超过一千万的会员；尤其是在有了中文网页之后。这个媒介也同样地有它的弱点，比方说在网页上发表五月惨案的假照片就影响了其信誉，同时也可能导致印尼华人遭受报复。
更根本的是，华人网页体现了我所指的'虚拟华人特质' （virtual Chineseness）：以万围网出现之前不可想象的速度和范围，在电子时代维护、展示和动员华人民族性认同。我们也不禁要问，随着把华人特质作为一种民族情怀的呼唤的同时，是否也针对华人特质与道德承诺 （ ethical commitments）和现代社会责任（responsibilities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之间的关系，进行相应的深入讨论和辩论。
值得关注的是，在新的环球化华人特质中，中国－中国作为祖先的家乡，作为地缘政治体，作为文化构筑（cultural construct）－不再是散居海外的华人所面向的中心。网络世界里并无中心：每个人都可在每一处，他们能通过进入某个网页而选择归属于某个虚拟社群。所谓的'环球华人'也不强调自己扎根于当地的或国家环境。他们是世界的网民，而不是某个国家的公民。为着改变华人，或其他少数民族，所受待遇的斗争，是不能够脱离在国家语境里的社会运动，而只在网络世界里进行的。推测性地说，环球华人特质的动员很可能无意地引起一个陈旧隐优：华人同世界各地华人间的共同点多于同自己国家的同胞之间的共同点。
进入21世纪：作华人和作人
在进入21世纪的今天，这些有什么意义？与其给予一个答案，我想以一个社会学家和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提出一些大问题。首先我想问：就历史意义而言，我们是否真的在见证20世纪的结束？这个世纪以世界第一次大战开始，并且引进了由现代科学、技术和工业化成就的全球规模的暴力。第二次大战后，第三世界人民得到了他们的国家独立，而冷战结束之后，资本主义，在通讯革命的推动下，似乎是取得了胜利。
我们把20世纪概括：从第一次世界大战（WWI）到万围网（WWW），从环球化战争（globalised warfare）到跨国资本主义（transnationalised capitalism），但由始至终国家政权都未曾瓦解。在这个极为简化的叙事里，海外华人也找到了适和他们的位置。他们也经历了不少的困难和失败，尤其是歧视。然而，他们却避过了中国大陆里的连环革命和创伤，并在新土地所提供的机会和权利里茁壮起来。由"不归属这儿也不归属那儿"，他们作出选择，建立家园，取得成就，并且作出贡献。然而，亚洲危机，尤其是印尼危机，让人们看见，今天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不仅仅是华人的问题还未解决。环球资本主义的逻辑是否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冲击，而当中是否有一些人则是特别脆弱的？法治（Rule of Law）和人权到底有什么意义？少数民族要如何确保他们在那片他们称作自己的土地上有一席之位？
在提这些问题的当儿，我想起了两位非华族知识分子。一位马来族新加坡记者在1998年5月的惨案后，警惕一些华族新加坡人和在互联网上发言者的'部族表现'（'tribal'manner）；这些表现包括发表种族主义言论，和呼吁人们向其他印尼人报复。她说，"我们在表达对印尼所发生的那种兽行的愤怒时，必须小心我们的用语。。。在这里唯有人权立场是和平和文明的立场，句号。"（实际上，5月惨案，以 Pramoedya 的话说，是"针对人类的罪行"。） 最近，在另一个场合里，一位印尼知识分子告诉他的听众："我们都是华人"。他尝试要说的是，在某个意味上，大多数的印尼人在政治与经济权力下，都遭受少数民族的遭遇。
我想，由华人企业家和专业人士组成的'新环球华人族群'，是能对这些关注有所共鸣的：因为这些问题不仅仅触及他们的经济利益或种族情怀，更触及了他们的道德准绳。他们最终所表达的关注，不单是出于与华人同胞的民族团结精神，也是出自高度环球化的人类团结精神。在给予他们机会，并保证他们自由行使公民与政治权利的环境里茁长后，他们已经能超越以华人的身份关心华人的出发点了。环球化产生了跨国界的华人特质和其他 '部族' 认同 （'tribal' identities），然而却离环球人类（global humanity）还有大段距离。新环球华人族群应该在新环球族群里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李集庆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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